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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无法怀孕，95后女子被丈夫、公公、婆婆虐打至死”……如果不是新闻要素5W都有，很多人大概不敢相信，这是近两年发生的事，最近几日被媒体曝光。
事件并不复杂：出生于年的德州方庄村女孩方某洋，由于精神缺陷和不孕，自年7月份以来，就因为不能怀孕，被丈夫张某、公公张某林、婆婆刘某英多次以饿肚子、用木棍抽打、冬天在屋外罚站等方式虐待，且在年1月31日多次殴打，致使死亡。
女性为何会被视为生育工具？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张念在活字文化日刻策划出品的音频课程《用性别之尺丈量世界——18堂思想课解读女性问题》中，从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理论出发，阐释了“通过交换，‘女人’诞生了，这个称为‘女人’的交换介质，用斯特劳斯的话说，应该是源代码，和经济行为中的物品交换不同的是，这个女人还会生产出新的共同体成员，使得最早的联盟背后，是一张亲属关系网络。”
大家好，我是张念，今天这一讲我想继续谈谈Gender这个问题。
张念，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包括女性主义理论、政治哲学与文化批评。出版专著《性别政治与国家——论中国妇女解放》、《性别之伤与存在之痛》、《女人的理想国》等。
上一讲提到Gender是一把尺子，这种关乎自然差异的尺度，裁剪并组织起我们的生活经验。就字面意义上说，这类属或种属的差别，不同于动物学中的种属区分，更进一步来看，它是一种权力机制的效能，（它塑造了我们的生活秩序），为什么这样说呢？
上一讲中提到Sex是一种自然实存，自然是无言的，是文化让自然开口说话。其中科学语言关心的是怎么样发现自然规律，服从规律是为了更好地掌控自然。但人的存在和自然存在的区别在于，人除了是会喘气的动物，这个方面归属生物科学，人还是说着话劳动着的存在。那么从自然的sex到人为的gender，从性别到性别制度，在这个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性别制度的产生，有一个起源故事吗？如果自然的差异如同无言的基座，在这个虚无的零度意义的基座上，耸立起了怎么的权力结构？在文化发生的现场，或者在具体的文化形态之中，在认知方式之中，性别究竟发挥了怎样功效？
更为关键的是，性别是中立的吗？有种客观而中立的性别知识吗？我们试着从以下三个角度来辨析一下。
第一个我们来看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见解。对于列维斯特劳斯来说，文明、权力或意义的起源基于两个原则，一个原则是乱伦禁忌，另一个就是外婚制，这两个原则是同时发生效用的。伴随着部落内部乱伦禁忌的是外婚制，外婚制也是一种交换行为，人类学认为交换是人的本能。通过交换，形成了部落的内外之别，这个内外之别带有很强政治意味，就是说我们和他们的区别。这个交换行为很好理解，正如经济学中的交换行为，通过交换区分什么是你的、什么是我的，后来，什么是我的，即所有权问题成为现代资产阶级共和国的奠基石。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Lvi-Strauss，-），法兰西学院荣誉退休教授，法兰西科学院院士，著名人类学家，法国结构主义人文学术思潮的主要创始人，当初五位结构主义大师之一。
外婚制交换的是什么？当然是女人，注意，交换女人的行为，既是原始共同体自我确认的标记，同时也是共同体之间产生联系的介质，斯特劳斯称为符码，另外的两个交流和交换符码是财富和少量的语言信息。当然，通过交换，“女人”诞生了，这个称为“女人”的交换介质，用斯特劳斯的话说，应该是源代码，和经济行为中的物品交换不同的是，这个女人还会生产出新的共同体成员，使得最早的联盟背后，是一张亲属关系网络。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可以说没有交换，就没有“女人”，没有女人这个称谓，也就没有性别之别，第二，会生产的女人，生产这一自然属性被文化和权力置换了。另一点，乱伦如果是自然现象的话，它被禁忌终止了。可见文化的概念，或者意义系统的产生，首先必须在自然身上打上一个不自然的扭结。
受语言学影响至深的结构主义人类学，关心的是文化如何成为可能？正如语言学关心意义是怎么产生的？在文化诞生之前，具有血亲关系的部落内部成员，所有人之间都可以发生性关系，实际没有乱伦这个概念，也就不知道有乱伦行为。随着部落内的乱伦成为一种禁忌，外婚制也就产生了。它是指部落内部的女人流通到部落之外。乱伦禁忌和外婚制同时发生了效用，在这个过程中，性交换就出现了，女人从一个部落流通到了另一个部落。无论怎样，禁忌是律法的文化原型。
为什么会有女人的流通？列维斯特劳斯设想，在部落和部落的冲突后，胜利的一方需要战利品，战利品包括牲畜和贝壳，同时还包括女人。那么这就非常有意思，就是说这种外婚制和乱伦禁忌，最早就建立起了部落和部落之间的联盟，我们叫权力联盟。这个权力联盟下面还有一个深层结构叫亲属关系。后来被女权主义人类学家称为最古老的性契约，是权力联盟的逻辑条件，在契约签订的现场，女性意愿是匮缺的。
到这里，我们发现了女人的命运，在自然和文化之间，她作为符码或介质，既非自然的，又非文化的，这个尴尬的命运一直（延续）到霍克海姆和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中，（他们）还在（思考）针对作为个体的女人，到底该归属自然范畴，还是文化范畴？他们认为启蒙运动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更多的是把女人当成自然范畴，其命运只能如自然般被科学理性所掌控。
作为著名的德国哲学家、法兰克福学派的倡导者，霍克海默所提出的“批判理论”在德国思想界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本书即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本书探讨的是这样一个主题，即文化进步走向其对立面的各种趋势。本书正是通过对20世纪30和40年代美国社会现象的描述，试图着揭示这一主题。
关于前面提到的交换女人而形成的亲属关系，在古代生活当中是非常普遍的，最有名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因家族世仇决定是否该交换女人，当然现代人把它看做爱情悲剧，爱情是现代的词汇。研究中国妇女史的学者发现，比如一个宋代的母亲，她的主要的生活任务和职责是什么？作为一个古代家长之中的母，她是父权的积极践行者，她的主要职责就是经营家族人脉，操控儿女的婚配，经由这种婚配搭建起一种姻亲关系，这种姻亲关系就是古代权力网络的一个基础和构架。
人类学家还发现，除了性交换原则之外，同时还存在着一种分配原则。分配原则是说部落的男性首领可以有权力分配食物。这种分配机制同时还隐藏着一个潜规则，即和首领睡觉的女人可以得到更多的食物。
这种文化无意识依然潜藏在现代社会当中，性交换可以从权力手中得到好处，正如原始部落中，得到更多的食物，当然在经验之中，男人和部分女人会默认这个潜规则。我们知道，启蒙之后的现代女性闯入了公共领域，注意，这个领域是父权或男权中心制。比如，一般流俗用语中的成功的女性，对不对？不但成功的标准是由男人们制定的，而且女人的成功要打个引号。女性的成功是否基于她自己的实力，在一般的社会意识当中，对于一个成功女性，我们会对她产生很多猜疑，她是不是基于某种性交换原则才达到了她今天所有的成就。我们对一个打引号的成功女性的怀疑，背后就牵扯到最早的性交换原则下“女人”符码的产生。女人作为交换介质，或者斯特劳斯说的符码，用信息学的话说，是系统的源代码，输入之后，形成男性的权力联盟或权力系统。这种父权结构下的文化无意识，如今习惯性地以偏见的形式表现出来，使得闯入公共领域的女人们，在性交换这个层面上，无论是拒绝还是默认，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这正是性别制度在现代社会经验中，微观而隐秘的暴力性操作。
围绕年12月震惊世界的德里公交车轮奸案纪录片《印度的女儿》中，犯罪嫌疑人辩护律师的发言。
这是结构主义人类学告诉我们的一个Gender起源的故事，
第二个角度我们从中国古代的文化现象或者文化形态来看，古代中国是怎么看待性别的？在我们中国文化里面，道家思想讲阴阳两种能量。阴阳这两种能量在夫妇之道中化成，夫妇之道又肇端乎伦理。最开始我们中国文化当中对男女的认识，它还不是基于Sex这种自然实存意义上的差异，它来自一种朴素的宇宙论，相信有两种能量，比如说阴气盛，女孩出；阳气盛，男孩出。这不是一个生理实存意义上的男孩和女孩，而是说男孩身上携带着一种叫阳的能量，女孩身上携带着一种叫阴的能量，他们的结合是一种阴阳两种能量的化成。这种朴素的宇宙论到最后被儒家落实为一种人伦结构和人伦秩序，所以儒家才有“夫妇之道肇端乎伦理”的这种说法。相敬如宾齐眉举案，这是对夫妇生活的道德性画面，更何况在五伦秩序中，似乎看不出什么绝对的男权秩序，君臣关系如夫妇，夫唱妇随，阴阳共济。这是儒家告诉我们的，忠臣和节妇同样可以领取道德勋章。但我们想一想四大名著，《西游记》里女性大多是妖精，《水浒》里女性是淫妇，《三国》里我能记得住是那个周瑜的美人儿小乔，只有《红楼梦》用心写到女人，个个聪敏灵秀，个个都都死于非命。
年版电视剧《水浒传》中的淫妇形象“潘金莲”
我们中国文化中对女人的认知，还具有另外一层空间上的含义。这个空间含义就是我们传统文明讲的内帏，最早起源于秦。秦在修建阿房宫的时候，把嫔妃的宫殿建造在北侧，北为阴，这是我们讲的后宫最早的说法。内帏和北为阴，这种空间的认知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对女人的一种认识。所以说我们的性别身份，它和生理意义的认知还不是很近，但有一点是好的，中医学中有男女之别的意识。就是说我们的性别观，主要是一种直观的、空间化的治理，女人只能呆在她应该呆的地方。基于这种空间化治理所产生的道德位序结构，或者说，可直观的文化-物理空间，内帏，是道德秩序的第一块基石。所以儒家特别强调位序结构，它不是直接说生理上的女人怎样怎样，而是在一种空间意义上，比如说内帏，通过这种空间意义上的辨识得其位政，是其所是。在宗法制度下，内帏成了宗族内部的内部，这是内缩式的空间感，构成中国女人的心理底色，精神分析术语指凝缩型神经症叫歇斯底里。作为古代妇女，这客观的空间标记和身体标记，强化了身份认同感。到宋明理学兴起后，缠足得到了大范围的推广，成为女人意味着身体-空间标记下的妇道实践，另外补充一点，不理解金莲，就无法理解传统精英文人隐秘的性心理结构。就我有限的知识来说，至今还没有看到一本儒家思想的研究著作，如何正面回应缠足问题。
在我们汉语的习惯里面，我们分成妇与女的区别，是否婚配，就是妇与女的区别。今天我看到网络上很多的，比如说关于三八妇女节的讨论，一些年轻人要求去掉妇女这两个字，她们要更名为女孩节和女神节，我觉得这是否潜藏着一种很有意思的无意识，想要拒绝为人之妇，拒绝婚配。想要把三八妇女节改成女孩节的现象，是不是表示着婚配问题成了一个非常焦灼的问题。
日剧《东京女子图鉴》台词
第三个角度从知识理性来看，经验当中的女人，她们的思维方式和感觉秩序往往成为一种智识传统中的贱民，通俗的说法是：不讲道理。不要忘了，第一波女权运动的任务之一，是争取女人受教育的权利。这种智识传统，也可以叫理性传统，或者是哲学传统。从西方文化来看，一直有一个叫做厌女症的东西。厌女症是什么意思？在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看来，女人只具有半个理智，她们和小孩是一样的。只有半个理性，这种理智上的欠缺，是对女人的一个定性。其实这种说法东方也有，比如说在儒家传统里面，我们的君子大人相对的是什么？是女人和小人。亚里士多德认为女人在智识层面不足，到儒家那里，大人相对于小人，君子相对于女人，女人就意味着道德能力的不足。但矛盾的是，节妇明明从行为上在反驳道德能力匮缺的说法，袁世凯上位后，还隆重组织了嘉奖节妇的活动。其实也不矛盾，我们要追究的是谁在为道德形式填充怎样的义务内容。厌女症就是说在不管是道德传统，还是在智识传统里面，女人这个门类是被贬斥的。
最早的在理论上的厌女，始作俑者是一个奥地利的哲学家叫魏宁格，他在年写了一本书叫《性与性格》。他是一个康德主义者，他严格地坚持康德意义上的理性传统和实践理性的法则，如果按照实践理性法则，人的最高目标是追求自由。这种追求自由的绝对律令，要求的是一个理性完整的人。魏宁格在他的经验考察和逻辑论证之后，发现生活中的女人都不适合，都不配。
《性与性格》是奥地利犹太裔哲学家奥托魏宁格23岁时发表的著作，也是他生前发表的惟一著作。一百年来，《性与性格》一直在被研究和争论。人们对它众说纷纭，褒贬不一，或舵拍案喝彩，或对它口诛笔伐。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它不同于一般的性心理学专著，更不是坊间常见的那种打着性学旗号的庸俗读物。它不但提出了带有普遍性和根本性的两性关系问题，而且从哲学、逻辑学、伦理学和心理学等多个角度对这些问题进行了反传统的探讨。
这可以回应亚里士多德的半个理智。魏宁格给女人提出了一个解救之道就是女人要焚毁自己，焚毁自己作为经验的女人。在智识层面上，通过练习获得一种理智的能力，克服经验上的女人性，先有智识平等，才有解放可言。他还直言不讳地说，婚姻制度是男人统治女人的阴谋。经验中的女人要焚毁自己，要追求一种理性目标，才可以最终获得解放，这就是在理论层面上的厌女症的始作俑者魏宁格为女人提出的解放方案。这一点刺激和影响了波伏娃的写作，除了在处境之中描述出女人的种种不堪和弊病之外，要求女人除了适应环境，更重要的是反击环境，她的名言是：折断女人的翅膀，却反过来指责她们不会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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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年，还有人认为女性是生育工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