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赵明杰王日鑫陈晓阳
村上春树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叫《眠》。在其中,一个三十岁的全职家庭主妇在她失眠的十七个昼夜里钻进潜意识中不断寻找被生活压抑的自我意识。虽然连续失眠,她却在夜里格外精神——喝白兰地,读《安娜·卡列尼娜》,一个人驾着车去兜风,只觉着自己的人生因失眠而扩大了三分之一,丝毫不见任何疲惫。
当然,这个故事是虚构的。
活在现实里的失眠患者,并不会因为睡不着的深夜而觉得人生延长。相反,他们大多会在日复一日的自我强迫中慢慢崩溃。
惧怕死亡的失眠患者
提起“猝死”二字,安然还是会感到害怕。整个采访过程中,这两个字她只说了一次,其余必须提到的时候,她就用“嗝屁”来代替那个意味着不幸和终止的词。
因为害怕在睡梦中猝死,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于是整夜整夜得不睡觉;因为担心长期失眠会导致自己猝死,她又逼着自己闭上眼睛,反复告诉自己一定要睡一会。这种恶性循环只有在她极度疲惫,身体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才会停下,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安安稳稳得睡上一会。
这样的状况,安然已经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年多。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惧怕死亡到无法入睡是在去年寒假的一天晚上。当她像往常一样刷完剧躺在床上准备入睡的时候,一则关于猝死的新闻在脑海里闪过,联想到自己,她开始害怕地睡不着。第二天起来,关于猝死的想法依旧挥之不去。走下床时,整个人突然紧张、战栗,胸口有一种剧烈的灼烧感,难受到无法呼吸。
第二次是在暑假参加G20志愿者培训时,安然记得很清楚,“又是那种感觉,胸口灼烧,无法呼吸,甚至无法走路”。当时,老师正好在台上讲急救知识,而她趴在桌子上,不知怎么就想到前几天女监考老师趴桌上猝死的新闻。又是一惊。
也许是因为新闻报道和种种经历在她心里慢慢堆积,今年寒假末,所有不安和恐惧都彻底爆发。安然怕母亲过于担心自己,每天用力的隐藏情绪,可是,在一个失眠的晚上,她还是发了疯似的吵醒了睡在自己身旁的母亲。哭、喊,所有的痛苦都被甩在了同样一直担惊受怕的母亲身上,像切肉的锋利刀子,留下了一道道令人不安的伤疤。
第二天一早,母亲拉着她去看病。医生诊断,安然患上了典型的焦虑症。医生给她配了三种治疗的药物,一种舒缓神经,一种治疗神经官能症,剩下一种用来应急,对付严重的生理反应。然而,吃药没有解决她的问题,反而对她的身体造成了更大的负担。用药的第一天,安然感到严重的反胃,吐到整个人浑身发冷,站都站不稳。“那种血液倒流的感觉,濒死感,真的很恐怖。我以为我完了,还让我妈打。”恢复过来后,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就六个字:“吐的天昏地暗。”
这天以后,安然会不定期地在朋友圈更新自己的进展。药物副作用太强,母亲要求她停药,但缺少药物的帮助,晚上失眠的症状不见任何好转。3月2日凌晨,她更新朋友圈,“停药第二天,又开始心悸…完了,漫漫长夜啊…”,早上八点她说,“叶大帅抗争史:到一点半左右终于有了睡眠,再挣扎了一下终于睡着了…yeah”。到了3日的凌晨三点零八分,她又说“剃成光头算了”。像以前一样,她的情况反反复复,时好时坏。母亲不忍心,替她向学校里请了个长假,带她回老家静养。
门诊室里的失眠百态
施健康拿着检查报告回到门诊室,几步挪到椅子上,用手托着头,看了眼身边的两对夫妻,问了一句话:“你们有没有(失眠)一夜到天亮。”
“有啊”,一位站着的病人回应。“我昨天也是”,另一位坐在位子上听着医生讲病情的妇女抿抿嘴,接上一句。
四个小时里,记者在不到十平米的睡眠障碍门诊科室目睹了三十几号人的进进出出。这里面有一部分是来复诊的。也许是因为接受了自己的病情,他们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凝重,语调也相对轻松些,向医生交待最近的情况。放心不下的,就再多问些问题,配点药,整个流程不到十分钟。
而像施健康这样第一次来看病的,则没有那么自若。门诊医生张颖接过他的检查报告,翻看几眼,表示情况并不乐观。医生问他有没有将消极情绪付诸行动,施健康一开始没有听清,等弄明白医生是在问自己有没有过自杀行为的时候,他连忙摇了摇头否认:
“那没有的,我还是很爱我自己的身体的,我怕痛。”
怕痛的健康最后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已经属于中度精神病,到了用药得向国家报备的程度。听到这里,他脱口而出一句“不要吓我”。事实是这个病一旦决定接受治疗,至少得花上三五年才能完全转好。他还是决定先回家,想清楚了再来答复。临走前,他求医生给他开一张请假单,他说自己太累了。
和健康搭话的那个女人,和医生说自己有“完美癖”,睡觉前总是想着这个没有完工,那个没有完工,经常东想西想,一个晚上就想没了。年,生下女儿三个月后,她得过产后抑郁症,那个时候,她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朋友的帮助顺利熬了过去,“我每天都告诉自己,我有这么好的丈夫,这么好的家庭,一定要战胜它。”可是今年,失眠的情况几近失控,没有办法,她才来看了医生。
而在他们之前,还有一位患有轻度抑郁症的男人。和他们的焦虑不一样,从他身上只能看到疲惫,整个人仅被躯壳支撑着。医生说,如果没有情感寄托,治疗精神空虚最好的办法是多阅读。这个时候他笑了,笑着说自己字都不识几个。
无法与睡眠和解的漫漫长夜
今年世界睡眠日前夕,医院的睡眠障碍诊疗中心向外公布的一组数据显示,自年中心成立以来,中心门诊的数量从人次增长到人次,翻了近4倍,而且其中难治性失眠患者占了很大比重。
张颖表示,像施健康这样因为长期工作压力而感到焦虑,进而影响睡眠的青年人不在少数,因为担心晚睡会影响自己第二天的工作效率,结果脑子里只剩下这个问题,最后越想越睡不着。还有一些人属于游离性焦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就是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时间一长,常常也会引起失眠的状态。
她最近接手的病例中有一个在读的女研究生,一到门诊室就说自己得了抑郁症,要求医生配一些治抑郁的药物。但所有检查报告结果出来,除了心理测评这项主观测试的分数达到了像她形容的中度抑郁程度,其他各项物理测试如脑电图、精神压力分析等的指标均只比正常人高了一点,整体并无大碍。张颖解释到,“这种现象在门诊很平常。因为每个人对于睡眠和自我认知不同,往往会影响到他们对自身病情的评价,所以只凭病人主观讲述下诊断容易导致偏差。”随着现在对脑科学的研究深入,张颖也表示,很多医生都会从精神学、心理学上的具体现象来找依据,再配合上物理检测,完全通过客观指标来判断失眠患者的情况。
这样看来,失眠更像是心理疾病的一种伴随症状,虽然引起失眠的原因多种多样。
年,美国当代学者乔纳森?克拉里出版了一本书,书名叫《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24/7”代指全天候提供服务的生产模式。“人类生命已经裹挟进了没有间歇的持续状态,不停地运行。”睡眠由于不能给生产和消费带来本质上的效益,正遭受着愈演愈烈的侵蚀。
北美是如此,中国也是如此。年中国睡眠研究会公布的调查结果显示,年以来中国人的日睡眠时间正在以每年0.71分钟的速度递减,也就是说,我们当前的日平均睡眠时间比起年,已经减少了大约82分钟。
人们睡得越来越少,而且睡得越来越不好。在“今夜无人入眠”的红灯绿酒之下,我们的星球俨然成了一个永不打烊的商场。可是如今,对于一些人来说,睡眠已经成为了一种稀缺资源,必须得依靠购买才能得到。但助眠药物对于睡眠质量的改善至少得要花上三个月才能看到效果,同时还有副作用。
几乎所有的电子产品都自带“睡眠模式”的设定,需要的时候,只需手指轻轻一点,这些产品就能切换到耗电量更低的“休眠状态”。而为机器制造出“睡眠模式”的人类,不知道得度过多少个无法逃脱的长夜,才能摆脱自己的“失眠模式”。
对于失眠患者来说,生活就是一场比漫长还漫长的漫漫长夜。和睡眠来一场重归于好的和解,是神的恩惠,异常奢侈。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使用的叶安然、施健康均为化名)
数据资料来源:
1.《杭州市睡眠障碍诊疗中心:5年病人翻4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