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官能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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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澴水曲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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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澴水曲

文|舒飞廉

五一的清晨,推门去村外跑步,也算是一种打开劳动节的方式了。天亮早了,五点半,霞光之盛,令萧家河村的公鸡打鸣都在犹豫,卫生所萧医生已经卸开门板,在花苞累累的栀子花树前摆出太极拳架势,校长国元老师,将双手拢在袖子里,正清着烟嗓,走进农四小学新修的铁门。

沐浴在朝晖里,好像浑身都涂上阳光的油脂。朝东通向小澴河堤的大路,已铺上了水泥,平直干硬,脚感其实不如土路。路边是香气扑鼻的葱田,葱田之外,是已抽出麦箭的麦地。麦地、葱田、水泥路之间,条条沟渠与田埂,累累爬满新草,翠色莹莹,汁液欲溅。点点蓝花的婆婆纳,白瓣簇簇的野菊,高低错落的蒲公英,蔓延无忌的马鞭草……野花野草与人力稼穑混合而成的田园,就像意识与无意识组成的思维,理性与非理性构造的觉知,上天的意志与人类的欲望交会在一起,为阳光、空气、水土所催发。

最茂盛的却是野豌豆藤,条条缕缕绵延在路边,常常跑出百余步,就会发现它们忽然膨胀成为一个团团簇拥的“岛”,好像陪伴我的,有一条野豌豆的花溪。这种阵势是以前没有的。小时候,清明谷雨一过,野豌豆发藤,羽叶分列,浅紫开花,结出细刀伶伶的果荚。为猪牛人的口腹之欲计,不待父母指挥,我们都会结伴去“扯豌豆”。它们多半长在麦田里,与扬花抽箭的麦棵伴生,采摘一上午,由麦林洞里浑身是汗地钻出来,得到的成果,也不过是堪堪盈抱。门前柳荫里摘下果荚,将余下的藤子抱去喂猪饭牛,它们的口水哗的一下就流出来了。正是如荠菜、野韭等一样难得,小时候我觉得每一根野豌豆藤都很宝贵。现在它们成片向我涌过来,紫花历历,果荚闪闪,让我心里涌出奇异的欢喜。

由梅家河湾边的坡坂跑上小澴河堤,沙石铺就的堤面下,也是累累野豌豆藤,为朝阳清露濡湿,一直攀爬到清亮亮的小河边。早早被主人牵出湾的黑水牛,由长牛绳拴在枫杨树上,自己伸脖子去河面汲水,低头啃青草,白鹭拍翅飞来,与水牛相濡以沫,牛郎织女的原形,应该是这样子!白鹭喜欢吃被水牛惊动的那些蚱蜢、小青蛙、蚯蚓,还有那些愣头愣脑扑到牛身上的苍蝇与牛虻。“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段玉裁他们考证过,薇即是藿,就是野豌豆。“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陶渊明写诗咏怀,可是水牛白鹭,已经将他的理想付诸实践。伯夷叔齐“采薇高歌,慨想*虞”,没想到,首阳山的野豌豆藤并不多。如果兄弟伙彼时跑到前面金神庙集隐居,到澴水之曲采薇的话,以这薇丘藿海,想饿死两位贤人,还真不容易!

怎么吃?嫰一点固然好,老一点它们也能将就,黑水牛不在乎,它们长长的舌头像软锉刀似的。人娇贵,大概只能扯四月刚刚出土的豆苗吃,就像成都人用开水烫着吃的“豌豆尖尖”。采集野豌豆尖尖的窗口期,大概就是一二周吧,之后,伯夷叔齐两位王子的嘴巴与胃口,就会拒绝已经不再“柔止”的豆藤。柳宗民《杂草记》里记日本各地的“乌野豌豆”、“雀野豌豆”,即是我们提到的薇,因为没有名人的眷顾,它们被当作“烦人的杂草”。称之为“乌”,是指豌豆荚成熟后,细小的豆粒变成黑色,称之为“雀”,大概是这种豆粒,也会被鸟雀收集啄食。柳宗民讲乌野豌豆可以炒来吃,他没有试过,我也没有,不知道与炒熟的蚕豆、*豆、绿豆、豌豆的口味有何区别。

我们会在野豌豆荚还没有完全成熟,变硬,变黑,达到扎手的程度之前,就将它们摘下来。这时候,豆荚还是青绿色,包含的四五颗豆粒,翠绿色,鼓鼓的,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用力捏,能将它们捏扁,却并不能捏碎。将豆荚立在门牙上,用两颗牙齿轻轻一刮,豆荚由嘴巴里抽出来,豆粒就掉落到唇齿间,清甜嫩香,又有一点特别的苦味。生吃之外,也可捧给母亲,晚上做饭时求她将洗净的豆荚装到瓦罐里,用罐耙放到灶膛边上。清水、盐粒、瓦罐,晚饭前揭开盖子,滚滚冒出来的煨野豌豆的奇香,终身不忘。

过梅家桥,上对面河堤,跑到烟树掩映的金神庙集石桥前打折返。十几年前,这一条赶集的路上,挎篮挑担,踢开露水赶集的乡亲,多得就像小澴河里“空游无所依”的游鱼,现在只有我一个“假乡下人”在跑步,身影印在水牛白鹭们的眼睛里。堤边有好几间废弃的小砖屋,之前由生产队的护林员、小卖部的主人、肉铺的屠夫来使用,现在他们也不知所终。砖屋朝向堤路的一面,野豌豆藤缠绕而上,不知道由哪位高人,长长短短在墙上写满粉笔字,字迹扭曲如豆荚,由金神庙集一路写到农四小学的侧墙。我辨认下来,也就认出“某年某月在朱湖农场多少钱”数行字,他大概是将从前在外面的劳作,都记到了墙壁上。这已经是神经官能症的某种症状了,是一位由城市逃回来的打工伯夷叔齐?他蝌蚪石鼓的文字,就像这铺天盖地的野豌豆藤,会将这片绿野重新编码吗?

我气喘吁吁地跑过葱田,跑回小学校,萧医生已经收起他的拳架,边喝茶边看楚天都市报,国元老师指挥孩子们早读,读书声清脆、明亮。一个美好乡村的春昼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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