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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母亲说,我出生于炎热的农历六月。
在那个响彻蝉鸣的令人眩晕的下午,医院的病床上。隔壁的人家也生了个孩子,他的父亲激动地一溜烟跑出去,买了一个大西瓜送给医生。
母亲说,白天出生的孩子胆子都很大,是向朗朗乾坤,烈烈骄阳借来的一身胆魄,所以心怀正气,无惧鬼神。
姨母家的表姐来看我,甫一瞧就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对母亲说:“小姨,小姨,这小孩也太丑了,怎么能那么丑呢?一身黑黢黢,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我被羊水浸泡的发皱的皮肤,还有六月酷暑里紧紧贴在身上的热气,致使我幼小的形象看起来着实可怖。我怀疑那时的我绝对像极了返老还童的本杰明巴顿。
在我这一辈人出生的时代,是计划生育最为严厉的时代。我出生之前,母亲怀了两三个孩子,但他们或被强制流产,或一出生就夭亡了。母亲说,她和父亲只想要两个孩子,无论男女。幼时的我常常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心理,假使前面的哥哥姐姐们存活下来,多半就没有我的事了。我偶尔还会产生一种荒诞的想法,也许我就是代替他们而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他们的肉体即是我的肉体,他们的思想便是我的思想。若我不在,他们也会成为我存活的替代品。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母亲带着我和我的兄姐们躲躲藏藏,导致她在漫长不见天日的时间里患上了神经官能症。后来她恢复了,便常打趣道,我出生的日子就是她最痛苦的日子,所以,她不想在这天给我过生日。
我出生前,父亲被计生部的人抓走蹲了一天牢房;我出生后,第一件大事是罚了款,以及出生时间提前一年。因为这样操作的话,罚钱就会少一些。说是少,但也有五千,在当时也是一笔巨款。因此祖母给我取名为pei,意为赔钱。父亲觉得不妥,便改成了培育的培。
不知道为什么,顶着pei的名字的时候,我总是畏畏缩缩,怯懦不堪,像是顺了钱包的小偷,就怕罪行大白于天下;小学转学父亲给我更名之后,我便能够正大光明,昂首挺胸,似乎是恢复了自己本来的名姓,做什么事情都觉得名正言顺。
我的祖母虽然给我起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却一直对我这个最小的孙女极为疼爱。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她出生在年的民国时期,四处流浪,眼盲腿跛,还是一个没有完全裹脚的老太太。她病逝于我小学五年级,我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我稀里糊涂长到五岁的时候,每天与村子上的孩子们一起追逐打闹。有天,母亲把我从墙边的石子堆里拉出来,突然发现我的膝盖窝那里长出了一处脚丫形状的白块。母亲吓了一跳,担心是白癜风。忙扯着我跑到医生那里问。后来确定是胎记。她感到很神奇,这块胎记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跑到我身上的呢?
我十几岁时,母亲帮着表姐照看我的小外甥,也就是之前文章里说到的浩子。那时他才一丁点,以至于如今的他看到往日的照片,都要惊叹一声:“我怎么可以这么小?”母亲时常背着他。有一次,穿过大门的过道时,被身后拴着铁链紧跟而来的家狗给绊住了脚,母亲一个侧身,护住了浩子,但她自己的后脑勺重重摔在红砖水泥修葺的墙壁上,坐在地上半天,才堪堪缓过劲来。
等到浩子长到三四岁,会走路,能吃饭。某个闲适的下午,母亲和几个妇女坐在院子外面聊天,不提防,浩子自己吃了颗硬糖。等到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糖果鲠得得脸红脖子粗。那时,无人知道海姆利克急救法。母亲拍了好几下拍不出来,危在旦夕之际,她一把拽住浩子的脚踝倒立过来,那颗罪魁祸首的水果硬糖这才从浩子嘴里不情不愿地滚出。
母亲经此一事后,就对抚养孩子充满了恐惧。看起来顺顺利利长大的小孩,在整个成长的过程中,甚至在出生之前,便开始意外丛生,惊险不断。
前些天,我去参加老友孩子的小满月宴。这是时隔多年之后,我又近距离亲眼看到一个新生儿。
我过去的时候,刚满十几天的婴孩惬意地躺在床上。因着人太小了,细细瘦瘦的,全身不及我的半个手臂长,便显得床宛若一间居室般的空旷。
同儿时的我一样,伏天出生的孩子,身上还包裹着燥热的暑气。露出来的小脸黑黑的,又染了一层黄疸的痕迹,皮肤上的颗粒状清晰可见。看几个人簇了上来,他便转过头,黑眼珠亮晶晶地瞅着我们,浑身上下手指头最为灵活,他便总是抬起手来往小嘴里放。一边吮着手背一边瞧,有点惊喜,又有些局促。
我仍是震惊于他的小只。嘴上不受控制地发问:“他怎么能那么小呢?一出生就这么小吗?他是不是太小了啊?”
刚从明亮无忧的少女转变而来的新手妈妈,满脸跃上母性的慈爱,浑身笼着一层太阳般的光辉,连嘴角的笑意都让我觉得无比温馨。她耐心地回答我:“你看他小,他六斤多呢!他这么大,”她说着便伸出一双手来,把新生儿虚虚环了一下:“看,竟然是从我肚子里抱出来的,真是神奇!”
真是神奇!
同学还说:“到了预产期,谁知道没有一丝动静,延迟了好些天,实在等不下去,便只能采取剖腹产了。本以为可以像减肥一样,肚子里的这一块肉拿掉就没事了,谁知道孩子生下来之后,我还是那么胖。医院的走廊里,很多人还问我是不是要生了。”
我又问她:“是否觉得疼呢?”
她说:“打了麻药,我就睡过去了。再醒过来,就多了一个儿子。我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若说真有什么感觉,那就是护士压我的肚子的时候,麻药劲也过去了,疼是真的疼。”
这是一个年轻的母亲,我却从她身上看到无数个母亲的身影,是灵魂升华的广阔。
这是一个幼小的孩子,我却从他眼里看到无数个孩子的眼神,是一无所知的清澈。
生命本就是一个奇迹,一个新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缔造奇迹的过程。
今天,我又重新回到这个奇迹诞生的日子,既为母亲的壮举感动,又为自己的出生和成长而感动。
我出生于二十七年前的热夏。隔壁新生儿的父亲买了一个西瓜。
我的母亲抱着我,我的父亲含笑看着我,这时表姐凑了过来,大呼了一声:“天呢,这人长得好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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