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岭散记
文/孙昌华
在山东沂蒙山区(临沂市)莒南县西部边界,与河东区接壤处,有条大河名曰沭河,曾是抗日战争年代解放区和敌占区的分界线。沭河向东七华里,西北东南走向,并排横亘着两道长约五华里、西高东矮,海拔百米左右的红土岭。站在西边那道稍高一些的岭脊上,晴日里,可见沭河如带,逶迤南去。由此西行八十华里左右,则是沂蒙山区的母亲河沂河了。自然之道奇妙,机缘自是天成,此双岭双河比肩而立、并肩而行,巍巍然共囊了蒙山沂水的博大与精深。
今天,农历二0二一年十一月十五日,离冬至还有四天时间,因着一个世代传承的美好传统,我跟弟弟借了周末的机会,提前去西岭腹地给老祖们上冬至坟,俗称寒食节,意指孝子贤孙给已故老祖宗送寒衣。蓝天高远,脚下坚实,念天地之悠悠,感人生如白驹,加之追忆脚下这片红土地的人文历史和懵懂童年,遂拍了这组照片并形成若干文字。镜头里是两道岭,因为近年来些许乡村能人的无序开发和破坏,它古老的身躯上附着了很多不该存在的杂乱物象,是故已很难分清它们的脉络,尤其在这个寂寥季节,但它们的铮铮铁骨依然傲立风中,枯草凄凄,不妨碍它们于火热的岩层深处,默默孕育山花烂漫酸枣稞摇铃的春天。
在我的心中,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红土岭,小说《老算盘》和《英雄拐》的故事就取材于此,灵感亦由此点燃。打小以来的印象里,乡亲们习惯称之为大岭、小岭。小的那道,紫色砂岩的丘岭恰似一根红色扁担,南头挑着我的姥姥家,名曰前左山,北头连着妈妈的姥姥家,名曰彭家岭。站在小岭脊上往东俯视,一里路开外便是我的家乡西岭泉村。概因岭在村西,岭北端的一方沼泽里,镶嵌着一眼四季喷涌,汩汩不竭的甘泉,家乡由是得名。
俗话说有山就有水,这两道岭涵养的水源,于岭脚根涓涓渗出,形成了一条清澈甘甜的回形流沙河,滋养了它们怀抱里的所有生命,也包括我难以忘怀的童年。岭坡上生长的地瓜、花生、豌豆、甜瓜梢瓜,密匝成林的果园里酸甜的小国光、富士红等苹果,还有水灵灵的鸭梨甜到心里的面梨,都曾经给我和小伙伴们以无与伦比的吸引和召唤,穿越荆棘丛林划破胳膊肚皮摸索进去,那摘果的惊险刺激和舌尖上的快感,以及被追赶呵斥的屈辱,至今仍引领我梦回童年,哭着笑着醒来。
二00三年,在姥姥家的村后岭东坡上,也就是西岭泉村西南二里多路,当地后左山村村民采石时,发现了恐龙脚印化石,经中国科学院古迹专家鉴定为白垩纪恐龙脚印化石,这里便逐渐有了龙山文化发源地之说。我想,正是这同一道岭同一脉山泉,养育了我的祖辈亲人,哺育了至今生生不息的一方文化热土。也就不难想象,为什么战争年代这里曾经发生了著名的红土岭战斗,八路军的两个连,有鬼子包抄,跑出一个,另一个连的指战员全部牺牲于此。鬼子肆虐期间,红土岭东南五里路的刘家庄,某年冬天逢年集,鬼子的尖头飞机轰炸了它,造成平民伤亡近百人,民族仇恨之火熊熊燃烧至今。
大约是一九三四年的冬天吧,一顶小轿伴着吹吹打打,顺岭南下,将我二十一岁的姥姥送到了前左山村。姥爷李姓,一兄三弟,都是本分的庄稼人。姥爷长得身材魁梧,念过私塾,有些文化,种地之余担着挑子做些小买卖营生,对兄弟姊妹左邻右舍时有周济。时值抗战烽火燃遍沭河两岸,河西就是敌占区,在一些重要集镇盘踞着的日本鬼子,时常窜到河东解放区抢粮抢物袭扰百姓。民族大义面前,渴盼尽快赶跑鬼子过上平安日子的姥爷,听从党组织安排,以做生意为掩护,来往沭河两岸,为八路军和地方武装传递情报,忠实履行着一名秘密交通员的神圣职责。
一九四一年,对于这片龙山文化和沭水文化交相浸润的土地而言,注定是一个被山水永存的悲壮年份。这年十月的一天傍晚,解放沭河河西黑家岭的战斗打响了。姥爷熟悉地形,扛着高脚竹梯头前带路,第一个爬上了鬼子的城墙。一束罪恶的探照灯扫过,残暴的枪弹飞扑而来,姥爷的青春瞬间永远定格在三十岁的年轮上。噩耗传来,整个前左山村陷入悲痛之中,呼号的北风吹皱了人们的泪眼,传递着惋惜和喟叹。小我姥爷两岁的姥姥,此刻正怀着我的姨娘,一瞬间天旋地转,背过气去,苏醒之后哭哑了嗓子,直至呆呆的茶饭不思,身心憔悴生活的希望瞬间轰塌。清贫动荡的岁月谁家也不宽裕,难有时间精力照顾孤儿寡母。姥姥的妈妈颠着小脚,抹着泪眼,踩着红土岭的荆棘小道来回奔波,用孱弱的母爱扛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破碎之家。
姥爷牺牲不足半月,日本鬼子的红头鬼怪飞机偷袭沭河东岸的解放区,乡亲们四散逃奔,老姥姥背着我妈妈,姥姥领着俺大姨,怀里还怀着我的姨妈,磕磕绊绊往村西红土岭的沟叉里跑,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轰隆一颗炸弹落在她们前边几步远,溅起一团红色云雾。老姥姥一腚坐在地上,一声悲怆的呼喊——老天爷不长眼啊,这家人算是彻底完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难道是姥爷在在天之灵极力庇护?炸弹死寂在那里,老姥姥、姥姥她们爬起来就跑,姥爷的血脉之根得以延续至今,似山岭上顽强的酸枣树,生长出刺破云天的巍然荆棘和点点鲜红的果实,也才有了接下来绵延不绝的亲情故事。
姥爷牺牲一个月后,姨妈在凄风苦雨中呱呱降临,给这个难熬的家庭又添了一丝愁绪。短短的月初月末,父女失之交臂,阴阳两隔,至今成了姨妈心中永远的痛。姥姥因此落下严重的病根,从此卧床不起,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折磨得她骨瘦如柴,吃进去的食物经常再原样出来。彼时,姥姥二十八岁,大姨六岁(九年后因病早逝),妈妈四岁,姨妈嗷嗷待哺,像黑夜大海上的孤舟,谁也看不到这个家庭的未来和丝毫希望。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八日凌晨,从河西岸小梁家据点蹿出一队鬼子兵,前往前左山村南四公里处的渊子崖村抢劫粮食,遭到了地方武装和村民的英勇抗击。渊子崖村民用铡刀、土枪、长矛与敌人顽强搏杀,以血肉之躯和不屈不挠抵御外晦的民族气节,谱写了“中华抗日第一村”的千秋颂歌。战斗持续一天,共打死日伪军一百多个,渊子崖和邻村及地方抗日武装付出了牺牲二百四十二人的惨痛代价。一九四四年,山东省战时行动委员会和滨海专署在村西口聚土成山,栽木成林,立起庄严肃穆的渊子崖抗日烈士纪念塔,姥爷的名字和英魂被永远镌刻在不忘历史、珍视和平的沂蒙人民心中。
红土岭,英雄的岭。无论时空如何变幻,这里都将是红色血脉和民族精神葳蕤挺拔,永不枯竭俯首的神圣高地!
(感记于二0二一年十二月十八日)
作者简介:孙昌华,山东莒南县人,中国金融作协、临沂市作协会员,县作协副主席,作品在《山东文学》、《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中国金融报》、《中国农村金融杂志》、《山东科技报》、《山东农村金融》、《临沂日报》、《沂蒙晚报》等文学刊物和报纸副刊发表。